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半容妆》作者:容禾 文案: 命运的手翻来覆去,一念之差,万般皆休。 这是关于妖怪的故事,请你耐心看完。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恩怨情仇 前世今生 奇幻魔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殊,花语迟 ┃ 配角:萧易寒,赫连城,孟初辞,岑默珅 ┃ 其它:容殊,容禾 ==================   ☆、碧衾   寂静无声的子夜,城池陷入昏睡。   微风从暗处吹来,荡过树梢,抚摸上他的发鬓。他抬头,半闭的眸眼略微睁开,琥珀色的眸底像一片汪洋深潭。   容殊是被镇在寺里的妖,喜欢坐在寺里最高的塔上,俯瞰天下。   他陪着岁月一同黯然,谁都忘了这禁锢是多少年。也记不清看过了多少次,朝代迭送,烽火狼烟把城关泯灭。   这座城,这世人,这前尘过往,在寺前香炉里焚成灰烬,随风散罢。   容殊爱笑,倒不如说那笑容像刻在面容上一样。开心、难过、愤怒,或者是寂寞,那笑意依旧挂在他嘴角,看似豁达无争。如不通晓他心性,难猜他的心思。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伸手在夜风中取下一枚新叶,放在唇边,吹起不知名的曲子。   曲调不知道是以前哪个古国的韵味,随着岁月跌宕起伏却愈久弥新。那是跟他此刻脸上笑容截然不同的悲戚,从心底喷薄而出。   端坐在塔角上,被阴影笼罩的右脸,闪现一道梵文,似花非花,似字非字,伴着妖冶的光芒,从眉尾开至下颚。一张濯清的俊颜,一身傲骨,丰神容姿倾倒尘俗,却在顷刻间,周身布满森冷死寂的气息,宛如地狱降世的修罗。   曲声夹杂着妖力,随着月光一道倾洒,悲伤铺天盖地。刹那间惊起栖息在寺里的野猫们一阵哀嚎,紧接着方圆百里也骚动起来。   野猫群里一只青瞳黑猫蹿了出去,越上高塔,来到容殊身边,蹭着他的衣角,小声叫唤。   “容大人高抬贵手,我等小妖实在受不住。”   容殊回过神来,低眉会意,收敛住妖力。一只手轻抚着青瞳黑猫,一只手继续拿着新叶放在唇边奏着哀歌。   悲曲响彻云外,不止不休,红尘恻恸,仿佛他的刻骨心伤,要与世同享。   黑猫睡卧在他身旁,青瞳里泪水暗自涌动。这蓄满了双目的泪水,自然是受容殊妖力不知不觉催出的,其他小妖此时应是哭得不能自己。   而这位大人却依旧笑如春风,不过右脸上的印,在他容貌上平添了邪魅凶煞之气。   在这北羌镇妖寺,乃禁锢妖魔之所,方圆万里无人敢居。镇妖寺有内外之分,外寺如同普通寺庙一般,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有不少妖定居在此潜心修炼。内寺则□□恶妖,里面的妖在外界哪一个没有响当当的名号,而内寺中九层妖塔禁锢的更是实力超凡脱俗的妖中霸主,隔得老远都能嗅到那股戾气杀意,令小妖闻风丧胆。   八百年前,容殊大人入主九层妖塔。从第一层拾级而上,强大的妖力气息一放出,吓傻了若干妖兽,万妖避让。走上第五层,梵印闪现,震慑群妖。上至第八层,被杀红眼的妖们团团围住,容殊大人所过之处血溅三尺,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眸眼一扫,余下胆怯的妖们缩成一团,只有瑟瑟发抖的份。登至第九层,里面琼楼玉宇有只万年银狼妖,名为祟牙,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先出的手,刹那间北羌镇妖寺风云变色,打完这一架是三天之后,二人竟然把酒言欢起来。   最令妖憧憬的是容殊大人可以破开九层妖塔的禁制,轻而易举的随意出入,虽然不能走出镇妖寺的地界,却丝毫不影响对他的崇拜。此后九层妖塔其乐融融。整个镇妖寺风气都焕然一新。   天色黛青,一抹月白飘摇而来。   “你来了。”容殊笑得开怀。   而现在,他等待着的,闯过悠悠岁月,终于到来了。   “阿容别来无恙,这曲《兰涯歇》越来越催人泪下。”来人也笑起来打招呼。   一眼湛蓝一眼碧色,即是是在深夜里也挡不住的流光四溢。碧色的左眼从眼角眉骨开着相同的梵文,一样的似花非花,似字非字,一端勾连至右眼眼角,另一端飞眉入鬓。   “碧衾。”话刚出口刹那间,容殊抱着黑猫跳下塔顶,瞬移到碧衾身前,“该动身了。”   容殊看着碧衾身侧的祈愿树,枝桠交错间挂满红色绸带,写着密密麻麻的心愿。结缘结愿,真好,如她一般美好,心中隐隐作痛,轻笑一声,把黑猫放下。   “大人要去哪,何时再回来?”黑猫心中突然涌出浓烈的不舍。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累了的时候,就是回来的时候。”容殊朝他笑了笑,“小白要好好修行,不可贪玩。”   “是。”黑猫重重点头,“我一定会加倍努力,不辜负大人的厚望。”   这只黑猫,容殊给他取白为姓,自然是另有深意。   “如此我便放心了。”容殊笑着,手一扬掌中一物化作流光抛入黑猫怀里。   黑猫低头一看,原是一枚白玉令符,正面刻着一个“寺”,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北羌”,虽质朴无华,却象征着持符者为镇妖寺的首目。这枚白玉令符自古流传下来,却因厮杀混战失传已久,直到容殊掌管镇妖寺才现世,而如今竟然躺到了自己的掌心。   “小妖还不想招来杀身之祸,我还没娶媳妇呢。”青瞳涌动着满目泪光,荡漾开来,如同碧波粼粼。   “无妨无妨,给你一点动力,祟牙在妖塔第九层,跟我喝酒打架,是过命的交情,可以帮衬你一段时间,十年或者百年,他禁锢之期到了,镇妖寺就靠你一个人操持了。”容殊笑的一派风轻云淡。   “多谢大人提携之恩,小妖先行告退。”黑猫哭笑不得,只得把白玉令符收好,先一步离去。   “阿容,九层妖塔吸食妖力,你替他们喂了大量妖力,这些年受苦了。”   “当年我们天各一方,天帝凌戈不就是要我方力量衰弱。那么如他所愿,近千年来,我等所怀的妖神之力被削弱了可真不少。”   经过了数千数万年,九层妖塔再吸食妖力,终有期限,时机一到,破塔易如反掌。   容殊颔首,碧衾从怀里拿出一颗暗自流光的黑珠,抛至九层妖塔塔顶,镇压四方。此珠借了百鬼之魂,再遣一名为沈鸢的女鬼下至地府费尽心思才到手。   “用醒魂珠代替我被镇妖塔封印,天帝知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能拿到醒魂珠你也不容易。”   “这还只是开始。以后的路,可一步比一步难。”   “即便是山穷水尽了,我们还有躯体,还可以寄托。”   “一切都是为了妖神银笙。”   容殊和碧衾并肩而行,衣袍猎猎,已行千里,眨眼间,消失在这方寸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 找到工作稳定后进行修改文中错别字。 并再次进行文章细节修改。 另外,容禾一口气写完,有诸多考虑不周之处,欢迎各位指正。有漏缺的情节或者片段,欢迎补充。   ☆、二   传言,天地间最后一位神明,降世而出,却祸乱六界。天帝凌戈携手妖帝寒君,缔结六界之约,与之力战于东海之滨,妖神银笙大败。   妖神临终前,将神之力寄于身躯,自堕凡间,引来八方妖魔鬼怪厮杀掠夺。但凡对神之力动了贪欲之念,都将陷入狂热痴迷,不死不休。   混战旷日持久,人间沦为众矢之的,昔日乐土已然满目疮痍。   而在云国,却是山川青空,姹紫嫣红,宛如世外桃源般的好景致。   不久前,凉国以倾国之兵南下攻云,边境双方剑拔弩张。云国气候宜人土地富庶,凉国为了一举夺下云国,多年厉兵秣马,此番开战已视云国为囊中之物。   凉国军队势如破竹,连连攻下好几座城池,眼看马上就要进入云国腹地。   不料神之力降世,竟在一夕之间,战局翻天覆地。   妖魔鬼怪痴迷神之力肆意杀戮,遍地都是战场。各国重创凉国撤兵,云国一举收复失地,却是因祸得福。   云国。澜州。   夜华璀璨,灯亮如昼。   暖阁里,丝竹管弦轻歌曼舞,从窗棂中丝丝溢出,飘荡在大街小巷。   轻声软语随红袖抛出,掷地生花。素净的手腕拈了个兰花指,回眸一顾秋水横波。台下的看客皆醉倒在这脉脉温情里。   “颜如枯木旧,休折桥边柳。”美人儿一甩水袖,朱唇轻启,哀怨婉转而起,满眼的泪水似是夺眶而出。   “好!”人群中突然一声断喝,被惊醒的看客们也纷纷拍掌附和起来,叫好声不绝,一声比一声响亮。   “晋老板,承让了。”   幸至客栈二楼敞门雅间,可将大厅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宋南柯起身朝同行拱手而笑,随行宋南柯左右的孟初辞也跟着站起来福了福身。   “宋老板,这胜负不到最后一刻还……”   这晋老板还想强颜找个台阶下,不料,左边云湘堂的戏台上那个绝色的小花旦把戏本给演活了,如此俗套的戏路也好,仿佛她就是那个角色,从故事里跳到生活中来,不按戏本却爱临场发挥,一颦一笑顾盼生姿,把右边梨生园戏台下的看客都勾过来拍手叫好,以至于云湘堂戏台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而梨生园的戏台就还就剩几位铁杆看客在撑场面。刚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晋老板的脸面是由青黑转粉白,比戏台还精彩。   “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晋某这次大开眼界,一入戏行三十余年,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绝技,惭愧。”晋老板反过来朝宋南柯赔礼道。   “晋老板过奖了,不过是那孩子平日淘气惯了。”   “不知是哪位朋友?”   “那是我容儿姐姐,今日初次登台,多谢晋老板指教。”孟初辞朝宋南柯狡黠的眨眨眼,先行答话。   “不敢不敢,晋某身有要事,先行一步。”被心高气傲的孟小花旦如此维护,这还是初次登台就已如此,晋老板心中感到无比痛惜,经此一事,他梨生园怕是门前鸟雀稀。   “晋老板且慢,这赌局还算数否?”宋南柯笑问。   一个月前,梨生园下帖,与云湘堂一较高下。宋晋二人立下赌约。   “云湘堂输了,便再不踏足澜州城。”   “梨生园输了,沿着护城河跑三圈。”   “下月摆擂一个月,论票数定输赢。”   “晋老板,您也别客气了,就在这幸至客栈,两家同台,大戏唱三天,大伙爱上哪看就去哪看。”   两掌相击,一言为定。如今,被宋南柯叫住的晋老板却不得不想起了这个赌约丢脸的严重程度。   “算。告辞了。”当然算,说话如同放屁一般还有何脸面在澜州城立足,晋老板觉得一刻都不能和宋南柯多待下去了。   “晋老板慢走,恕不远送。”   “哎,晋老板,趁着现在天气好还未入秋,沿着护城河跑三圈呐,跑累了还可以下河洗个澡。”孟初辞说完发现晋老板走得快如疾风,一眨眼人就下楼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丫头,快来看你闭月羞花的容儿姐姐。”宋南柯打趣道。   “宋老头,你看我容儿真俊。”孟初辞倚坐在栏杆,看着戏台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那个勾人心魄的女子来。   “何时见你夸一句默珅?”宋南柯为同在戏台上的岑默珅抱起屈来。三个孩子从打小一块长大,默珅是大,阿容是老二,初辞最小,最被疼着宠着。默珅随他,写得好文章,拉得一手好胡琴。前年初辞的花旦扮相登台,惊艳四座。阿容最晚登台,最为刻苦,半天学戏,半天去私塾上学,闲暇时间还琢磨写戏文。   “自从那次接了知府大人的活,那本是对俊俏郎君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知府千金,偏偏对默珅哥哥一见钟情,寻死匿活非他不嫁。默珅哥哥潇洒不凡,全澜州城的姑娘都知道了。反倒是容哥哥养在深闺人不知。”   “哈哈,殊儿登台,还怕没姑娘家喜欢。”宋南柯拈着胡须爽朗笑起来。   戏台上故事终了,缓缓落幕,余音还在婉转动人,湿了多少离人心。   “走吧,回家。”   收拾妥当,岑默珅和容殊迎面走来,孟初辞欢喜的走过去,被二人护在中间。宋南柯和三个少年并肩而行。   走过岁月喑哑,走过大城小巷,走过无数个雨和夜。   两日后,梨生园绕着护城河跑三圈的英勇事迹被广为传颂。茶僚酒馆人声鼎沸,更将两家比试传得神乎其技,云湘堂名声远扬的同时,也把那俊美的少年推上风口浪尖。得知那晚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绝色伶人,竟然是个男子,不知多少公子为此肝肠寸断扼腕痛惜。      ☆、三   幸至客栈,一楼大厅。   “我决定了,我要去云湘堂看看那个大名鼎鼎的容二爷。”   花语迟放下筷子,郑重其事道。   突如其来,惊得赫连城一筷子肉掉回碗里。   二人从云国帝都沧城而来,今日方进澜州城门。乔装打扮穿成寻常公子哥儿的装容,却也掩不住身上体态的风流韵致。这位公子花语迟,娇小瘦削,肤白若凝脂,眉目秀致宛如春水,又透着一股英姿飒爽,朱唇小口一张,声音轻轻脆脆,格外动听。   对面的公子赫连城,较之高大威猛许多,举止风雅的世家子弟,腰中别有佩剑,想必是个习武之人,神采奕奕眸眼如炬,年少气盛偏偏胸中一股豪气云天。   “不是说好来澜州先陪我去看江湖豪客的枫山决战吗?”赫连城一脸的鄙夷花语迟。   虽说进澜州听得最多是云湘堂和梨生园的三日激战,今日又有新传闻,说梨生园的伶人想不开集体跳护城河,惹来澜州百姓竞相围观,他和花语迟进城的时候正巧遇见围观的浪潮。现在隔壁饭桌和隔壁隔壁饭桌以及隔壁隔壁隔壁饭桌,谈论的都是云湘堂如何了不得,容二爷如何惊为天人,惹得梨生园的伶人们自惭形秽,甘愿沉河。   “君子动口不动手,花爷我不喜欢刀光剑影。你想去就自个去吧。”花语迟习惯性把自己当时对赫连城的许诺忘得一干二净。   “这场决斗十分难得,等从枫山回来你想去看个新鲜我陪你看个够。你那容二爷又不会张翅膀飞了。哥哥我自然是不放心你只身一人。”说到最后一句,赫连城难得把自己的玩世不恭收敛起来,苦口婆心规劝这个一跟自己出门就脱缰的野马。   “好好好,去枫山。”花语迟一见赫连城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束手就擒。   二人大快朵颐,只见花语迟抢先一步吃饱喝足,举手叫唤“小二结账!”说完就跐溜跑了出去,被扔下正在进食的赫连城目瞪口呆,连忙想起身去追。   店小二一见跑了一位爷,疑为店里来了吃霸王餐的主,赶紧跑过来拦下另外一位。可怜赫连城身无分文,就这么被甩了,而出门盘缠都在花语迟手中。   且说花语迟脱身后,长街上四处打听,寻得云湘堂所在,翩翩佳公子轻摇纸扇,信自踱步,寻得个僻静所在,两手一拍纸扇一合,别回腰间,抖一抖衣袍,刨墙根翻了进去。这些年他跟赫连城厮混,绝世武功倒是没学会一件,翻墙入室却是拿手绝活。   跳下墙头,花语迟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看着面前百花争艳流水回廊的景致应当是花园,随便估摸着个方向,花语迟便开始寻找这大名鼎鼎的容二爷。   走了一刻钟后,花语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在一阁门前定住了脚步。刚刚还是能隐约听见伶人小倌练功吊嗓子的声响,现在却是安静得可怕,要不是树上一直聒噪的蝉鸣还在陪着他,花语迟肯定扭头就跑了。   面前的阁楼房门紧掩,仔细一听,一丝一缕的乐声从门缝里溢了出来。尔后依稀辩得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一字一句缓缓蛊惑人心,花语迟全然无察,自己已然不受控制,朝着声音走近,伸手推开了雕花朱门。   推开门扉的刹那,花语迟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抬头却见,阁楼中央搭了个高台,高台上空结有藕荷色的纱幔在舞台四角垂下,桃面红妆在台上唱念着戏文,情意随着水袖流长,似嗟似叹。   拉胡琴的先生端坐在高台一侧,明明朗朗的阳光穿过错落的瓦檐投下一片光彩,时光沉醉在温情里,在此刻停歇。   台上伊人被开门的动静惊起,回眸朝花语迟投过深深一眼,那狭长的琉璃琥珀色瞳孔勾人心魄,令花语迟移不开眼,二人眼神绞着了片刻,花语迟被那情深悱恻的眸光蛊惑着,想就这样贪婪的多看她几眼。   如同戏文里千山雪寂灭,情花解缘劫,她苦苦相候为他留得一豆灯火,终是盼得良人归。伊人又抛起水袖转过身去,仿佛花语迟就这是故事里迟迟归来的绝情寡义郎君,惹她泪眼朦胧的唱起怨词来。   花语迟视线紧紧绞着在顾盼流光的佳人身上,一步一步走向她所在的故事里,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高台前。   一旁拉胡琴的岑默珅自然是瞥见了闯进来的花语迟,容殊排戏的时候最忌讳有人打搅,这次见容殊入戏得深,他也许了这位华装的贵人一脸痴迷的看戏,心中暗自提防,继而专心为容殊拉琴和鸣。   转眼高台上伊人荆钗布裙,三言五句诀别诗唱罢,两行清泪滴落面颊,正欲掩袖拭泪,却旋即突然落入一个温暖而并不宽大的怀抱。   他诧异抬眸间看见,搂住他俊俏的年轻公子捧起他的脸,为他轻轻擦干泪痕,眸底一片温情,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稀世瑰宝。   “娘子莫哭,我回来了。”   花语迟不知不觉跳上高台,一番动作惊得岑默珅的琴音亚然而止,容殊不禁皱了皱眉,想挣开他的怀抱。花语迟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失态了,倒是先放开了怀中人,故作镇定,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端得一派风流模样,惹得容殊掩袖而笑,一抹绯色在脸上晕开,颇有佳人迎回良人喜极而泣的味道。   “今日排练已毕,想必公子也是喜欢听戏之人,不妨明晚再来云湘堂捧场。”一个姑娘家毫无礼耻,岑默珅脸色都黑了,来到容殊身前护着,生怕面前这位又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花语迟纵使万般不舍,也不好意思再做纠缠。此刻,突然有道人影从门口闪进来,重重拍上了花语迟的肩,犀利的眸光看得她神情一晃,僵硬的对岑默珅扯出一个笑,“极好极好,我们明日见。”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花语迟转脸目光灼灼的看向容殊问道,对这伶人青眼有加。   “小生岑默珅,这是二弟容殊。”   “幸会幸会,在下连城,幼弟年少无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告辞。”赫连城看了眼已然惊呆不语的花语迟,暗自叹了口气,向二人拱手告辞,便把她赶紧拖走。   “容殊,我叫花语迟!花语迟!明天一定会来的听你唱戏的!”花语迟不顾赫连城黑透的脸,朝容殊大声叫起来。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结账的吗?”赫连城在花语迟耳边幽幽的说。   “快看,刚刚飞过去一只鸿鹄。”花语迟拿着扇柄挑起赫连城的下巴,诗情画意的仰望天空。   鸿鹄倒是没见着,却是瞥见一片紫色裙摆。赫连城连忙拂开花语迟的扇子,只见十步开外,紫裙少女娇若芙蓉,娉娉婷婷,迎面而来。   “二位公子何故在此?”孟初辞疑惑不解的看着面前的俊逸公子咬牙切齿,一双水瞳倒映着赫连城的模样。   “都说云湘堂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赫连城见着孟初辞认真的看着他,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惊觉慌乱,拖着花语迟疾走。   “连城,你脸红什么?”花语迟见着赫连城也有这魂不守舍的一天,不由一乐。   “少啰嗦,大老远来看决战反倒没看成,还拿了我爹给我的玉佩做抵押才脱身,赶紧回去赎回来。”赫连城痛心疾首,抄起花语迟就运起轻功向幸至客栈飞奔而去。   “幼弟?当是幼妹才对。这花语迟,真是个有趣的人。”送走这对活宝,容殊对岑默珅笑道。   澜州风气开放,也常有富家小姐身着男装打马游街,像这样纡尊降贵翻墙入室倒是少见,突然想起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姑娘家给抱了,禁不住眼皮在跳。   “幸好今日初辞不在,不然见人如此轻薄于你,定是要打起来。”岑默珅朝正走来的孟初辞招手。   “若是被调戏的人是大哥,初辞也会为大哥打架的。”容殊看向孟初辞朝她笑。岑默珅笑了笑,不置可否。   虽说三人情同一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初辞对小殊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就不知小殊是从来不曾知晓,还是故意避而不谈。他这个当哥哥倒是乐见其成。   “大哥二哥背着我说什么呢?”孟初辞故装出一脸凶悍。   。 “刚刚小殊同我商量,找户好人家将初辞赶紧嫁出去。”孟初辞娇俏的模样,惹得岑默珅笑了起来。   初辞刚及笄,提亲的少年郎都可以从面前的榕树排到城门口了。宋南柯也不催,只说随初辞喜欢。   “初辞不嫁,要随家中父兄颐养天年。”孟初辞拉起容殊的衣袖眨眼而笑,巧笑倩兮。   “傻妹子。”岑默珅趁其不备,敲上了她额头。   三人打闹成一块,一如从前。   岁月一晃眼,他们都长大了。      ☆、四   热闹的一天渐渐归于平静,空旷的长街亮起朱红的灯笼,仿佛是妖兽们瞪着的眼睛,寻找时光的空隙把黑夜咬食殆尽。   夜里,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叩响门扉。   “门外何人?”坐在书案前的宋南柯搁笔一旁。   “是我。”门外人径直推门而入。来人着一身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黑色斗笠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你……你是……”黑衣人将斗笠摘下,原是松青月朗的面容被岁月的洪流冲刷下变得沧桑多愁,他朝宋南柯熟稔一笑,宋南柯激动的站了起来,“霍昆!”   “这些年多谢你宋南柯照顾,我来是为了带容殊走的。”   “云姬死后,你便将容殊交付于我,随我漂泊江湖一十八载,早已将他视为己出。去留与否理当由他自己决定。”   说起云姬,霍昆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往事。   那年宫廷夜宴,灯华璀璨,云王朝当世风采的人物齐聚一堂,龙章凤姿亦是耀眼夺目,他坐在大殿中意气风发,信手弹得一曲凤求凰,思慕之情缠绵九转随琴音丝丝而出,大殿内竟无人私语,聆听着沉醉着,恍惚随之痴狂。   “好一曲凤求凰。不如云姬也来一舞来助兴。”高座之上,帝王欢欣而语。   “诺。”帝姬亦欣然而往。   云姬伫立在大殿未央,紫钗步摇轻摇珠晃,长袖飘曳作白纻舞,莲步轻移舞蹁跹,扬眉转袖流盼间,独立世倾城。   纤灵起舞的影子,不知道在多少人心里扎下了根,他穷尽一生也挥之不去。   面前的灯芯爆了一下,霍昆思索了许久,还是朝宋南柯点了点头。毕竟他们都老了,而容殊他才一十八岁,未来还有很长,何不让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宋南柯,凉国很快就会打回来,你不如随我回凉国吧。”霍昆对老友坦诚布公,想起凉国战马的铁蹄很快会踏碎云国的锦梦,发亮的眼神夹杂着很多意味不明的感情,有狂热有愤怒,有悲伤有痛苦。   “除了云国我不会死在其他地方。虽然如今你为凉国三皇子的左膀右臂,我亦知道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宋南柯对当年旧事还是略有耳闻的。   得知锦文帝将一舞足倾国的长公主云姬嫁与上卿容御,身为长史的霍昆差点冲冠一怒去劫亲。因为与容御党派树为政敌,在后来的党派之争中大败于容氏,他所在的派系被连根拔起,同僚死的死伤的伤,他那双弹得好琴的双手差点被废掉。仕途最后,他冒死潜入容府劫了她。   可惜,造化弄人。   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叫复仇的魔鬼,令他舍弃了他的故乡云国转而投向西方凉国。   “往事莫要再提,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霍昆似笑似叹。   “也罢。不知你在澜州逗留多长时间?明日来看殊儿登台吧。”   霍昆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临走前,却顿步,“替我一并转告容殊,云姬葬在帝都沧城的南山。若是,他不愿跟我回凉国,便去多陪陪云姬吧。”   她会不会怪他,让她孤寂了这么多年。他嘴角含笑,凉国攻下沧城的时候,他便下赴黄泉去陪她。   霍昆又戴上黑色斗笠,纵身一跃,一个兔起回鹘消失在暗夜当中。   月色当凉,万户灯黯。   一道黑影从窗户蹿进室内,跪于面前的华服男子。   “公子。”   “霍先生快快请起。”萧易凡慵懒的倚在榻上。眉目舒朗,如清风朗月,衣带飘然,若乘风流雪。   “霍昆有个不情之请,请公子允霍昆在澜州再待两日。”箫易寒起身,双手扶起霍昆。凉国三皇子与太傅师徒情深,他与霍昆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妨,先生近日奔波劳累,理当好好休养几日。”眸中精光一现,掩盖不住的狠厉之色,“若是先生喜欢听曲看戏,不如带上易寒同去。”   “难得公子喜欢,同去甚好。”霍昆笑起来,四两拨千斤,“霍昆的云国故友,若是怠慢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如此多谢先生了。”箫易寒轻笑一声,客套几句,霍昆便告退了。   箫易寒率亲卫,一行人从凉国潜入,直插云国的帝都核心沧城,洞察沧城军事布防。如今功成返程,为凉国开战赢得先机。不过,此去沧城千方百计要寻得一人,而那人却不在城中,未得圆满。   一盏灯花落,旧事入梦来。   这一夜,霍昆又梦见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云国。帝都沧城。   子夜。寂静无声。   华宅内。他伸出那修长而有力的双手,一把抱起昏迷在地的女子,起身一脚踢翻了烛火,走向宅门。那星点火苗沿着轻薄的沙幔燃烧开来,迅猛而不可挡。踏出宅院,他转身,投于茫茫夜色里,朝着长街深处而行,任由黑暗侵吞着他俊美的侧脸。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就像拥抱了他的整个世界。   原谅太多怨怼心伤,原谅太多悲欢离合。不如就此隔绝了俗世,落户于山水之间。不论你爱或不爱,我都想留在你身边,成为你最坚实的依靠。冲天的火光里,他的身影渐渐走远。他唇边轻语,“云姬,我们走吧。”   六个月后。   南山山麓。   独筑一间田园农舍,红砖绿瓦,一弯清溪绕人家。   这一天,篱笆内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哇~哇~”   他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抱着刚出生的婴孩,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新生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满眼的绝望。   “霍昆,让我看看孩子。”云姬抬起手,憔悴的笑。   “长得真像你。”霍昆忍着心中的痛楚,强颜欢笑,俯下身,将婴孩放入云姬的怀中。   “是吗?”云姬开心的笑着,用手指细细摩挲婴孩的眉眼。她取下脖子上的玉坠,戴在了婴孩的身上,“孩子,你的名字叫,容殊。”   云姬看着婴孩笑着笑着,眼神游离了起来,霍昆连忙握着她的手,云姬趁机将婴孩推入霍昆臂弯里,她拉着霍昆的手,气若游丝,“霍昆,替我把孩子送回容府吧。”   她不怪他,害自己从锦衣玉食落魄到山野村间,害她亲友生离,害她被世人诟病,怨不得怪不得。也许就是命里欠他的,而他又何尝不被自己所累。   霍昆看着她,盖在身上的被褥,早已被鲜血侵染,红如霞,也映得他双目赤红。   原以为逃离了勾心斗角,舍了他的荣华可换她现世安稳,在这山清水秀间抛却嫌隙,他们可以从头来过,却不想她竟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到头来,她爱着的人始终是他容御。   “好。”霍昆反握着云姬的手,点点头好让她安心。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请求。   “霍昆,”云姬虚弱无力的声音开始喘息起伏,“往后这半生,找位钟情的姑娘,好好相爱吧。”说完,她靠在他怀里,安详的闭上眼。   “好。”霍昆哽咽。他掌心中紧握的手垂了下去。蓄满眼框的泪再也留不住,暮然决堤, “云姬……”   空中寒鸦一阵悲鸣。   “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   霍昆修长的指尖抹过坟头最后一遍,搂紧怀中的婴孩,身影萧索,绝尘而去。   这一去,他便万劫不复。      ☆、五   自容殊声名大噪后,每每登台,必有岑默珅为其拉弦合奏。素面挑花映衬红,再闻弦声,已醉梦三生。二人默契无间,无数痴迷者称其为,云湘双生。   双生,亦有相生相死之意。岑默珅的琴,容殊的戏,二者缺一不可。   得知今夜云湘堂有容殊的戏,戏票被一扫而空。开锣前一刻,都已入席坐定。   花语迟虽抢得上等座却不太满意,朝着前方唯一还空着的席面一直垂涎,满堂景色,尽归眼底,真是个好位置。   “连城,坐这。”花语迟毫不迟疑拉着赫连城一屁股坐了这唯一的好席。惹得旁边的看客都朝外面挪了挪,窃窃私语间,仿佛都在说,这是云湘堂特意给权势之人或是府中贵客所留的特等座,看这二愣子,竟然敢坐这,赶紧离他远点莫要惹了祸事上身。   “恭喜你花语迟出名了,都在说你呢。”赫连城噗嗤一笑,倒也坐下了。   “同喜同喜。”花语迟也挺高兴,果然这里视野极佳,深得她意。赫连城闻言,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起来。   百无聊赖之际,瞥见果盘上的鸭梨鲜美多汁,花语迟顺手一个拿起来,在衣服上蹭蹭,张口边吃。吃到第三个,打了个饱嗝,扬手一扔,只见果核在地上滚了两滚,落在了一位白衣公子脚边,花语迟抬头,这才惊觉两人离得如此之近。此人定是席位的主人。   而此刻戏台上铜锣一响,开戏了。所有人都敛声屏息,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   “二位公子怕是坐错席位了吧。”白衣公子神情慵懒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俩,反倒是身旁一位青衣老者鹰眸凌冽锐不可挡。   “老伯可知先到先得的道理?”反正容殊没上台,花语迟正准备跟人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进行恳切的谈话来和谐解决双方座位的问题。   “云湘堂座无虚席,二位可否有凭证,证明这座位是阁下的。倘若没有,奉劝各位哪来的回哪去。”霍昆冷笑,现出宋南柯给他的座位木牌和戏票,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说话留了三分情面,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就是识相的赶紧滚开。   “行走江湖,出门靠朋友。”花语迟见这二人不是善茬,眼珠一转,连忙站起身来,十分亲切对白衣公子张口一笑,明眸皓齿闪闪动人,趁人迷惑之际,拉起人家一只手来,顾不得心痛将一袋银票拍在他掌中,“恳请公子行个方便。”   赫连城随之站起来,不动声色的来到花语迟跟前护着她,准备随时火并。   “好说。”箫易寒眉目一挑计上心来,非但不恼反笑起来,装模作样的将荷包颠了颠,扔向随从,朝霍昆颔首,“劳烦先生加坐。”   “诺。”霍昆一时也不知箫易寒做的如何打算,只能听吩咐办事。   侍童很快又添了一张案几上来,摆设与原那桌一样。事情如此顺利平息,花语迟也就大大方方,拉着赫连城给这两位腾出位置,箫易寒挨着花语迟坐下,有意无意的攀谈着。   “二位可是专程来云湘堂听戏的?”箫易寒游离的看向四周,每面墙壁上挂着数块云湘堂剧目或是角色的字画,图文并茂却是三分生动,宽大的戏台,朱红的幕布重重遮下,周遭三三两两的人围坐一块,雅俗兼同,倍感新鲜。   “难道二位不是么?”花语迟一笑反问道。   身边这位富家公子,生得倒是俊逸脱俗,举手投足仪态风流,没有世家公子的脂粉气,反而有股洒脱遨日月的清朗。美则美矣,可惜,那看似尘寰不惊的眉目,不知暗下多少波涛汹涌。   “非也。恰巧路过宝地,凑一凑热闹。”箫易寒转眸注视着花语迟,目光细细锁住她,眸子里闪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果然是赶得巧了,听闻今晚云湘堂所有名角都齐聚一台,十分难得。不知可有兄台喜欢的?”赫连城暗暗掐了一把花语迟的大腿,生怕她说顺嘴了把家底全掀出来。花语迟说完便向赫连城瞟一眼,好让他放心。顺便反手掐了一把赫连城,谁让他小看自己。   “在下对此知之甚少,不如劳烦小兄弟介绍一番?”箫易寒窥见他二人的小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花语迟拱了拱手。   “小生也是借花献佛,献丑了。”花语迟借着在客栈听来的消息加以整理,略一思索张口一来,得意的将云湘堂的名角点评个遍,“说起最近才闻名的容二爷,可谓实至名归。在云湘堂和梨生园决战中压倒性的胜利,其唱功扮相身段比之云湘堂顶梁柱孟小花旦毫不逊色,让见者皆以为是位楚楚动人的绝色女子,堂堂男儿能够出神入化做到这一步,绝非庸者。”   “哦。”箫易寒起了兴趣,记在心上,“看你如此称赞他,我倒是该好好看一看。”   “在下寒燚同家师出门游历,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失礼了。”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小生花语迟,这是家兄连城。”花语迟思忖赫连城名声在外,树大招风,故而隐去姓氏。   “幸会。”箫易寒朝花语迟二人举手敬上一杯薄酒。   “酒后乱德,小生以茶代酒,先干为敬。”花语迟举起茶杯仰头喝下,她这三杯倒的体质,灌她酒,开玩笑,赫连城一定会灭了自己。   “寒公子,请。”赫连城端着酒杯敬向箫易寒,仗着自己千杯不醉,且看这位寒公子作何心思。   箫易寒继续和花语迟天南海北的聊着,花语迟说累了,便由赫连城谈笑答两句,倒算是相谈甚欢。   一个时辰后,花语迟眼神一亮,拉着赫连城看向戏台,“快看快看,台上这位是当家花旦孟初辞。就是昨天让你脸红心跳的紫裙姑娘。”   赫连城闻言,竟然敢揶揄他,正想对花语迟施以颜色,一抬头便瞥见她翩跹而来,珠佩晃琳琅,云鬓桃面颜如玉,睨眼而笑,容颜惊艳,站在台中央,明眸善睐,盛满了星河。那刹那,他便移不开眼同花语迟嬉闹。   “乱世皆烽火,富贵荣华付一炬,不如寻常一布衣。”箫易寒幽幽一叹,不知道是说戏,还是说现世。   花语迟见赫连城这个武痴终于开窍了,万分感激上苍,自然不去惊扰他。转头却见箫易寒如此伤感,不曾想他一锦衣公子竟有如斯情怀。   “易地而处之,各有各的苦难,何必歆羡,你想舍弃的或许正是他人梦寐以求。寒兄年少有为,何愁在这大争之世没有一席之地,莫要太伤怀。”   箫易寒见花语迟眸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熠熠生辉映着他的面容,竟有片刻的失神。转而风轻云淡谈笑间,又说道,“语迟可听闻,妖神之力遗落人间,妖魔也好,仙人也好,都杀红了眼,遍地战场尸骸如山,九州崩塌化为一片焦土。恰逢当时凉国铁骑攻占数城,降在云国的无妄天灾皆被凉国军士受了,云国才得以喘息。”   “凉国与云国相邻,雄踞在云国左侧,南北扩展形成围拢云国之势,大有蚕食并吞云国之意。可因降祸天灾频频,不知为云国挡下多少祸事,云国亦还能如此纸醉金迷。如斯乱世,云国如何独善其身?”   “该来的终会来,何惧之有?自古大国间,合纵连横兼并天下,弱肉蚕食,亘古不变。时势造英雄,百年身后冢枯骨,不妨赢个千古名。”   云国党派之争甚劣,时至如今,满朝文武皆是泛泛之辈,勾心斗角却是个中好手,不思本职,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求稳固自己的权位尊宠,这庙堂上的风气直接影响到下面的行事做派。昔日云锦之国,如今满堂浊气。花语迟说到慷慨激昂之处,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此时,风雅的竹板一拍,一段故事告落谢幕。   赫连城伸手按下花语迟掀桌的骚动。内心不禁一叹,都怪他爹没事就经常跟花语迟念叨国仇家恨,年华正好的姑娘,愣是变成血性青年,还气势汹汹扬言道,要和他一块跨马扬鞭上战场杀敌卫国,简直是胡闹。   “幼弟少不经事,寒公子莫怪。”   “语迟真乃性情中人,寒燚心生敬佩。”听得花语迟坦坦荡荡的一席话,箫易寒难得的对一个人刮目相看。   往往是人心把问题想的复杂了,才有了世间这么多是非。   “快看,云湘双生!”花语迟指着戏台激动得惊呼。赫连城自知花语迟被这容二爷迷得七荤八素,也随了她的脾气。箫易寒一见是被她赞不绝口的名伶戏子,倒也想看看有何等过人之处。一旁意兴阑珊很久的霍昆一听到云湘双生,也开始注目戏台上。   锣鼓三巡后,空旷的台上并无一人,显得一丝落寞。   蓦然一把胡琴开腔,浊世之悲怆然而下,满座喧哗趋于平静。琴声入耳,勾思情恸,往事悲欢一概如倾,如闻世凉,如感己身,须臾间,已双目感怀。   不知何时,台上伫立一道倩影,黑发如瀑,鲜衣窈窕,自是婀娜多情。众人竞相张望间,伊人开嗓一叹,诸多配乐应声而起。   “咿呀……”   而他在声色流光里回眸一顾,颠倒三千旖梦。   醉熏之间皆被勾往他的故事里。      ☆、六   众人不知鼓掌了多少回,坠入梦中如痴如醉。   沉梦之中,有侍童疾步上前,在霍昆耳边悄声几句,霍昆皱眉挥退了侍童,在萧易寒附耳低语。   箫易寒略思索,朝花语迟赫连城拱手道,“两位,寒某家有急事,先行一步。”   “家事要紧,寒公子先去吧。”   “可惜这场戏精彩的在后头呢,寒公子没眼福了。”   萧易寒轻笑:“不妨与二位相约明晚再来?”   “好。就这么说定了。”花语迟一听明晚也有好座位,就点头答应了,何况这位寒公子也并不让人生厌。   “既然如此,二位慢用,告辞。”萧易寒携霍昆起身,匆匆而去。   赫连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这心慌来自何处。   “连城快看。”被花语迟拉着,赫连城并未细想,随着她继续看戏。少年总是喜欢热闹的。   灯花两三盏,水袖轻扬,他转身回望,脉脉温情聚眉弯,凝化海枯与天荒。   在掌声的浪潮中,故事到了最后,舞台缓缓落幕。   意犹未尽的看客们稀稀疏疏四散离去。   “走吧。”赫连城站起身来,花语迟还懒懒的爬在桌案上,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两三下。   “明晚不是还来吗,有什么舍不得的?”   花语迟直起身来,一手支下巴,一手揉了揉头疼处,低眉一瞥,眼珠一转,朝赫连城狡黠一笑,“何须等明晚。”   说完起身就往台后走,顺手在果盘上拿起两三个桔子藏于袖中。   大台幕后,伶人也都散了,岑默珅和孟初辞在一旁等容殊卸完妆准备去宋南柯院里尝点心。   孟初辞随手拨整妆台上的饰物。   “容殊哥哥,刚刚发髻上应该有十二支珠钗啊,桌上只有十一支。”   “哦,刚在台上珠钗不稳好像掉了,我去寻来。”容殊刚换上白色长袍,边系衣带边朝台前急匆匆的走去,“你们先去,别让宋爷等急了。”   修长的手,挑开黛青色的布帘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上胸口,容殊闷哼了一声,低头一看,琥珀瞳色一紧,原来是她。   还未言语,只见她一脸绯红,慌慌张张的跳开了几步。   “你们,怎么还没走?”   近一点的花语迟讷讷不出声,远几步的赫连城在一旁捂嘴憋笑,容殊狐疑看着二人,反而先开口。   始料未及竟然撞上,闻到一丝淡淡的衣香,瞥见那迷人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瞳色,心乱如鹿撞的花语迟,突然回过了神来,恨不得抽死自己的没用。   “容殊,天干物燥,吃个蜜桔润润喉。”   花语迟快步走到容殊跟前,把袖子里藏的蜜桔塞到容殊手里,也将心事一并胡乱的塞给他,说完转身拉着赫连城就这样直冲向前往外疾走。   容殊一会看着手中由里至外透着甘甜的蜜桔,一会看看远走的身影,琉璃琥珀瞳光溢彩,蓦然一笑。   夜华流转,日暮提笔晕染千重墨。   笠日晚间。   花语迟轻摇纸扇,和赫连城得意的坐在云湘堂的特等席上。   离开戏的时间越来越近,人来人往整个大厅几乎满座了,可还没见着寒公子前来。   “连城,你看这位寒公子是不是不来了?”   “许是人家急事没有办妥,听戏这种消遣闲事,自然是有闲暇才能做。”   “哦。”花语迟漫不经心应了一句,这特等席有市无价,毕竟是沾了人家的光才有眼下之福,希望他好人有好报吧。   铜锣一响,布幕拉开了人生的辛酸苦辣。   花语迟抬头看着戏台,不作他想。   心有所属,前面的曲目不过统统作为冗长的铺垫,瘦灯枕落星河,这才等到想看的人。   “连城,你家孟姑娘竟然和容二爷同台了。”   “你这么惊讶是几个意思,初辞姑娘年少闻名,不配和容二爷搭戏不成?”   赫连城和花语迟翘着二郎腿,嗑着炒瓜子,也是没有家中长辈才敢如此。   “这才几天就说不得,你家初辞姑娘了。”花语迟特意把后面的词咬得特别古怪。   “我家姑娘当然我来疼。”赫连城也变着腔调,得意的挑了挑眉。   云湘堂台柱孟小花旦和云湘双生三大名角同台的机会屈指可数,单不说酬金,能将三人凑到一块也真不容易。得亏云湘堂年庆,这才将云湘堂大大小小的角齐聚一堂,能看到这场戏也真是运气了。   台上嬉笑怒骂,台下百岁同乐,灯火阑珊醉人。   人们享受着眼前的安稳,并不代表那些遥远的苦难不是真实存在。现世故国避天灾安享太平,现世他国在炼狱中踏入死寂,其实都是一样的,早晚都是殊途同归。   霍大的破瓦之声突然从顶上传来,莫名而巨大的动静仿佛是与这个华美的世界格格不入。戏文、配乐、打闹、私语全都停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的转身,对着发声地注目,满庭寂静。   “桀桀。”踩在瓦烁尘土上的两只青面獠牙妖兽相互看了一眼,朝着四方嘶吼起来,声音高亢而尖锐。   “妖怪袭城了。”   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谁发出哀痛呼号。   精心粉饰的太平盛世在一瞬间崩塌溃散。人们颤抖着哀嚎着,在巨大的惶恐中想要逃离。   青面獠牙的双兽从嘴里吐出熊熊烈焰,要将世间存在的一切燃烧殆尽。   巨变在瞬息之间,来不及从容相对。赫连城朝花语迟肩上拍了两下,花语迟了然的点了点头。   少年旋身,脚踏烛光腾空高跃,毅然拔出了三尺青锋,化作一道残影,朝妖兽扑去。双眸似剑刃泛着寒芒,如同寒潭粼粼波光。   花语迟与他背道而驰,冲上高台,将容殊护在身后。   “别怕,我来保护你。”   心头突然涌现出豪情万丈,爱的人在身旁,生死又何惧,坦然一笑,仿佛此举,世无双。      ☆、七   四方剥落的繁华,星星点点燃成灰烬。   妖兽看着前方突然袭来的赫连城,吐出正在嘴里咀嚼的人,肉老皮糙好似不合胃口,随手扔在尘埃之上,举手向赫连城呼啸而来。   赫连城借势在兽指一跃登上兽首,另一只妖兽喷着烈焰前来相助。纵使他可在万军之中削敌首如探囊取物,终究不过是凡胎肉体,而如今只能勉力在两兽之间游走相斗。   花语迟及容殊三人在赫连城的掩护下,正欲逃离险境,却不想,双兽转目齐齐朝这边奔走而来,却又恼怒于赫连城缠斗不休,连连狠攻,却见他身躯被划开好几道伤口,还在死死拖着双兽。   花语迟看着赫连城满身是伤热泪盈眶。   “快走,快走啊,我们是连城的牵挂。”   远处一道黑影持剑,如风随至,气势如虹。这人手中长剑通体雪亮灵气逼人,剑指之处竟让妖兽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宛如神兵利器。二人联手,双兽反而渐渐不能相敌。   许多身怀甲胄的军士匆匆赶到,从容有序列阵敌前,将妖兽团团围住。   此刻,一只妖兽见不能相敌,暴戾恣睢仰首怒吼,四肢并作一处,蓄力一跃,跳至花语迟一行前,怒目圆睁势要生吞活剥了他们。   这人看准时机持剑而上,将围困的独兽一剑封喉,那只兽瞪圆的眼睛看见自己的躯体轰然倒下,落入尘埃,已是身首异处。   黑影踏着没有脑袋的兽肩一跃而起,一剑划破长空,锐不可挡,直逼妖兽身后。   这方妖兽急急一掌朝花语迟掠去,花语迟担心妖兽要伤害的是护着后方的容殊,便挺身护着容殊,却将自己送至妖兽掌下。   掌中带着腥风,划过花语迟的手臂,眼看就要扼住咽喉,好在黑影及时而至,将妖兽斩于剑下。   “多谢这位义士出手相助。”容殊代惊魂未定的众人向这位先生道谢。   他看向花语迟心绪翻涌,明明就害怕得要死,还敢念着他,还敢冲上前,不要命了么。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好像融化了心底一丝丝的柔情。   血透胸腹的赫连城领着一干黑甲战士来到此人跟前,单膝跪地俯首而叩。   “父帅。”   “齐伯伯……”花语迟捂着伤口龇牙咧嘴,心里咯噔落下一块石头,这下全完了。   “郡主安康。”赫连齐听闻花语迟叫他,心下一动,这两孩子不在帝都沧城反而在澜州,肯定是赫连城那个兔崽子趁自己此番奉命清缴匪患动乱不在府中,哄骗花语迟来澜州鬼混,压下心头的怒火,索性行了个大礼。   “郡主安康。”赤羽卫中五十位随行赫连齐的轻甲战士声如迅雷,齐齐朝花语迟身行大礼,伏跪在地。   赫连一氏自开国以来,便为云国的驰骋天下开疆拓土,云锦之国的江山至少有一半被赫连氏用鲜血的洒染。赫连儿郎一向以战死为殊荣,携三千赤羽卫一心为家国。   “齐伯伯,您可是要折煞死晚辈不成,快快请起。”花语迟连忙上前扶起赫连齐。   “诸位是为云国横戈跃马的赤羽卫英雄,也都快起身吧。”   自先王仙逝后,八皇子被锦文帝封为显王,分居帝都沧城,显王府离神策府只有一巷之隔,虽贵为王侯并无实权,闲职赋身不闻朝政。   显王云拂与大将军赫连齐颇为意气相投,见两家小儿走得近,也并不多为约束。以为将来可结为秦晋之好,哪想赫连城和花语迟相依相伴成了至交,偏生没有丝毫恋慕之情。   花语迟撇了眼身边被搀扶的赫连城,原本重伤的他却抬头朝她一笑,风清月朗仿佛毫不为意。   往常跟赫连城偷玩,事情败露最多被爹罚个除尘洒扫个几天,撒撒娇就没事了,然而赫连家家教甚严,赫连城就没有那么好运气。可每次赫连城好了伤疤忘了疼丝毫不惧,得空就带自己出门,将自己孩子气心性暴露无遗。   第一次壮胆跟赫连城出门偷玩几天不回,没想到竟然被赫连家的黑面神逮住了,赫连城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班主宋南柯率云湘堂众人,见过辉月郡主、安国大将军、宣信校尉。”宋南柯领着云湘堂一干人等上前见礼。那二人,原来是王侯将后,伏跪在前的容殊等三人微微诧异,怪不得,异于常人。   “诸位请起。”花语迟忍不住朝容殊看去,众人面前戳穿身份,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自己,一脸的无可奈何。齐伯伯定会送自己和赫连城回沧城,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哦,宋班主好眼力。”赫连齐诧异地看了眼宋南柯,竟能将生僻如花语迟的郡主封号记住,这人好记性。   “安国大将军日夜为帝国奔走效力,我等小民虽不能亲眼目睹大将军的容姿,却也听过不少关于您英勇的事迹,心向往之,恨不得跟您一块保家卫国。”   “宋班主客气了,这是帝国军人的分内之事。”宋南柯不愧是在老江湖,一番赞赏让赫连齐很是欣然。   “郡主和少将军皆负重伤不宜奔波,将军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在寒舍留宿吧,权当小民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多谢宋班主好意,如此便叨扰宋班主了。”赫连齐迟疑了片刻,也不扭捏。虽然刚刚军医已为两个孩子就诊包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休息一晚,明日再护送语迟回沧城。有赤羽卫和他守夜,今晚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幽冷的夜里,被醉生梦死包裹的残垣断壁,陈横在繁华世界,恍惚间,刚才发生的是一场虚幻,还是生活了数年的安逸才是虚幻。   看着这场戏如期落幕,萧易寒将手中摩挲好多遍的骨笛收回袖里,慢慢穿过灯火尘嚣,走向黑暗的深处。   昨夜军情急报,父王终于按捺不住,下令提前进军,只好遣霍昆携沧州布防图等情报先行回营,自己留在云国相机行事。   放在胸口的鹮符离开了那股香甜的气息渐渐变得冰冷,原来以为失之交臂的人,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里撞见。要是不相逢还好,如今相遇了怎么能放她走。欲成大业,逆我者亡,何惧他赫连齐。   只可惜,她是敌人。   回廊的灯火长明,洞悉世事未必可策未来。   “都起来吧。”赫连齐扶起跪在地上认错的赫连城和花语迟,“事到如今,安全回到沧城才是当务之急。”   “起初老夫奉旨清缴骚乱沧城城郊的动乱,原以为是流民组织袭扰,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两只青面獠牙的妖兽。自从妖神之力动荡开始,我云锦之国一直趋避灾祸,难道是上天终于降灾了吗?”   安享太平太久,昔日的猛虎已经被拔去了锋利的爪牙,变成了一只温顺撒娇的猫。他是驰骋疆场的霸主,没有战事,没有帝王的许诺,堂堂安国大将军,身负拱卫帝都的重责,可以随意被遣去清缴山外匪乱,可以听命与王侯子弟切磋比武,不过是政治斗争棋局里一枚闲置的棋子。   “或者,此事另有蹊跷。”   赫连齐看着赫连城欣慰的点点头,自己的儿子果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这两只妖兽原是在沧城附近扰乱乡民,可在昨夜突然异动,连夜奔来了澜州。”   “城儿,语迟,你们两先回去好好睡一晚吧,明早启程。”赫连齐看着窗外森冷的弦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盘棋在悄无声息当中,恐怕有翻天覆地的新局面了。   月光透窗棂,照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桌前一盏灯,将人影拉得老长。   “聚散应有时,云湘堂到此解散。我们大家就此别过,各奔前程去吧。”   宋南柯遣散了云湘堂,名伶小童各自离散。他朝站在原地的容殊三人投去宽慰一笑。   “宋爷,云湘堂是我们的家啊。”孟初辞满脸的不可置信,“初辞舍不得您。”   “傻孩子,你们三个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头肉。你们都长大了,成长为我引以为豪的骄傲。”   宋南柯突然感怀起来,时光弹指一挥间,孩子们都长大了,自己也老了。也许正如霍昆所说,云国大祸将至,在这烽火乱世之中再也庇护不了他们了。不求他们有多大出息,只愿平安就好。   “宋爷无论身在何处,万万要保重身子。”   宋南柯带着这一家老小走南闯北,身上落下不少病症,岑默珅自幼懂事,端茶奉药体贴入微,让宋南柯舒怀的点了点头。   “宋爷。”一场妖兽夜袭,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事情,容殊心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殊儿,我有事要嘱咐于你。”   “您说。”   “你的母亲云姬,葬于沧城南山,不妨去看看她吧。”   “好。”   他是云国上卿容御的嫡公子,这件事情容殊早就知道了。上一辈的恩怨更像是戏文里的故事,他不愿去认生父,这样平淡而简单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他是容殊,只想活得更自在一些。他也不愿去凉国,如果九州崩塌,逃去哪里又能逃出乱世宿命,那就让他同这一片山河永寂。   但是他想见她,为她拂去枯叶,遮一时风雨也情愿。   “不妨与安国大将军求个情,一块上帝都吧,我也放心些。”宋南柯捋了捋胡须,笑得风轻云淡。   “我这把老骨头先回青城,默珅和初辞不如随殊儿去沧城走一遭,年轻人总是爱热闹的,去看看云锦之国的帝都是如何的繁华昌盛,玩厌了就回青城找老夫吧。”   三人脸色稍霁,相互看了看,拿了个决定。   “初辞和兄长们先去沧城扫祭,然后回青城侍奉您颐养天年。”   对于孟初辞而言,容殊去哪她就去哪,早就潜移默化已经成了习惯,一旦他们两要去什么地方,而身为大哥的岑默珅也一定会随着跟去。   “不错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宋爷放心,我会照顾小殊和初辞的。”   岑默珅其实想说,随宋南柯回青城。他不放心他独自返乡,但是他也不放心他们两去那陌生的地方。或许,自己心中也真的是渴望见到更广阔的天空。   “凡事有默珅在,我就安心了。时候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容殊三人,宋南柯脸上的笑意终于消散而去。   霍昆奉命火速回了凉国,两军交战迫在眉睫,只有去帝都才有一线生机。容御不会对殊儿坐视不管,有殊儿在,默珅和初辞亦可安然无恙。   而他行之将木,不如回青城落叶归根,才是最好的归宿。   筹谋已尽人事,余下的听天命吧。      ☆、八   弦月挂上树梢,月光皎皎,万里无云。   这是起行的第二天夜里,安营扎营准备度过最后一个难熬的晚上,穿过前方的山林再行一天就可抵达帝都。   烧得正旺的篝火,映得每个人的脸庞如霞如蔚,赫连齐早早得回了营帐,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这帮年轻人。   “初辞姑娘人长得漂亮手也巧,劳烦您为我连城哥哥换个药吧。”到了换药的时候了,赫连城手笨得很,定是手忙脚乱,不如帮他一把。   相处了几天,对他二人心性相投倒是一见如故,孟初辞自幼在云湘堂长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作他想,拿起身边的药箱就坐在赫连城身边帮忙换药。   看着赫连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花语迟勾唇一笑,烤了三只红薯给容殊和岑默珅拿过去。   “容公子去帝都可有什么要紧事?”花语迟剥着红薯皮,尽量语气和缓的问着。得知容殊要去帝都,花语迟这几晚做梦都笑醒了。   “沧城有趣之处众多,不妨我和连城作陪,带三位好好感受一下风土人情。”   “去见故人。”   容殊看着身旁一直笑着的她,自己也会不禁莞尔,差点忍不住想问她,他去沧城真的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哦,这样啊。”花语迟沉吟了片刻,岔开了话题,“语迟身无长技,只会一曲《兰涯歇》,今晚月色正好,不妨献丑了。”   她拿起一片新叶,横在唇边,悠扬的曲调随着气息轻吐而出,婉转而动听。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瑰丽灵动纤尘不染。   “好听。可否再来一遍?”   得到夸赞,花语迟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再奏了遍《兰涯歇》。   容殊细细品会,记在了心上。   岑默珅啃着红薯,饶有兴致看着这左右两双人,若是情意相投,他自乐见其成。小殊对花语迟动了情而不自知,他若两情相悦,倒是天作之合。初辞对小殊异于常人,恐怕难以释怀,不过,那傻小子赫连城对初辞的心思倒是全写在脸上了,此人坦荡浩然,心中英气凌云,说不定能让初辞动心。   若是二人在沧城有家了,他可回青城,做一私塾教书匠,闲日弄花抚曲,丹青一笔。娶妻生子,侍奉宋南柯百年后。淡泊余生,也似逍遥快意。   月上中天,人们昏昏欲睡。   山野林间,远远传来一阵笛声,隐隐而不可闻。   乌云从四方翻涌而来,遮住了月光。远方传来大地的震动,伴着一声声低吼咆哮,越来越清晰。   人们从不安中惊醒,赤羽卫将赫连齐六人护卫在中间,奔走在黑夜里,朝帝都疾驰。   一声怪啸远从天边瞬至耳畔,巨大的轰鸣声震得神情恍惚,抬起头时,一个庞大的身躯已经挡住了前路,还未细看,身后又堵上了一道铜墙铁壁,退路已断。   “在上面,快散开。”   又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拳击下石破天惊,裂木断石碎屑飞溅。队伍趁势一化为二,从左右两侧突袭,前后两尊巨兽展开双臂朝左右攻去,封住四方。两队顺势二化为四,从缝隙中穿过,迅速集合汇成整齐有序的行军队伍。   面前挡住去路的是比黑夜还暗沉的三只披麟甲兽,赤色双瞳犹饮鲜血,让人不寒而栗。他们露出森冷尖锐的牙,发出嘹亮的嘶吼,朝想要远逃的猎物喷薄出内心的愤怒。   “甲队进攻,乙队防御。”   战士们奋不顾身朝黑鳞甲兽扑去,却奈何不了这妖兽鳞甲厚实且力大无穷,纷纷丧命在其脚下。   “宣信校尉,命你速带着辉月郡主赶回帝都。”   “末将,领命。”   战场上铁令如山,没有手足至友,没有父与子。刀剑无眼,战戟无情,活着才能说话。   “进攻。”赫连齐拔剑,即便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寒芒,他领着余下的战士不惧身伤不畏生死向前杀去。   中间领头的黑鳞甲兽见到花语迟逃了,而面前这些人,脆弱如蝼蚁一般,竟然妄想阻拦自己,那么就一个一个碾死他们吧。他张嘴桀桀而笑,声音尖锐而高亢却如鬼泣,左右两只黑鳞甲兽开始屠杀,而他自己蓄力一跃,竟跳到了花语迟身前,拦住了去路。   赫连齐手持剑,脚踏着尸骸,跃到一只黑鳞甲兽的身上,等待露出软弱的项颈,一剑斩下,身首异处的庞大躯体轰然倒下,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站在花语迟等人面前的黑鳞甲兽更是怒不可遏,只管朝花语迟疾速抓来,赫连城护着一行人连连往后退去,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繁茂的树林被夷为了平地,重甲之下的身体血肉模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残肢断臂。远方隐隐一阵笛声,合着濒死的哀嚎像是一首丧歌。   又一颗恣目圆瞪的脑袋掉下,高大的躯体在一瞬间倒下。赫连齐提着剑捂着胸腹,为花语迟挡在了前面,赫连城急急撕下衣袍为他进行简单的包扎,以免流血太多。   余下了面前这最后一只黑鳞甲兽趁机袭来,赫连齐为步步为防,身后的乱石之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呲呲声,一条青麟斑蛇急蹿而出,直袭赫连齐后背。   “当心。”   前方黑鳞甲兽蓄力朝赫连齐重重一击,他撗剑勉力相抗。花语迟挺身挡住了赫连齐身后,青蛇冰冰凉凉的触感一闪而逝。   “蛇有剧毒,你别动。”   容殊疾步上前,抬起花语迟的左腿,白皙的肌肤上赫然一排齿印,只能把些许蛇毒挤了出来。这一次,换他为她奋不顾身。不作犹豫吮吸出残余的毒液,从自己的衣袍扯下一条布带绑扎好伤口。   须臾,手中剑被拍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插在石土堆砌之上,乌紫的指甲刺穿了护身藤甲,鲜血迸出浸透了胸前包扎带上绣着的紫萱,帝国的神话终于倒下了。   “父亲。”   “城儿。”赫连齐死死抱住妖兽的手掌,“拿剑。”   岑默珅和孟初辞,容殊和花语迟统统疾步上前,站在赫连齐面前,也一起死死抱住。   “赫连城。”   顾不得浑身是伤,顾不得精疲力竭,在这千钧一发,少年爆发出一股凛冽的寒气,他拔出利剑,就这么踩着兽尾提着剑一路跃上,剑身涌出明亮的剑气,划开厚厚的鳞甲,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徒留身后一条长长的剑痕,痛得妖兽仰首而啸,而他凌空腾起,一剑削掉了兽首。   新日在血泊之中缓缓升起,天亮了。   铁蹄踏着朝辉,匆匆奔来,为首领路的赤羽卫率先跪下,随行的大军伏跪在地。   “护送安国大将军凯旋归云。”   赫连城抱着年老的父亲,缓缓走向山河故里。岑默珅牵着小妹,容殊抱着昏厥的花语迟,亦步亦趋。鲜血铺就而成的前方,杀机四伏。   萧易寒惨白着一张脸,站在山巅迎着风,眺望他们远走。想得到任何事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为了夺花语迟召出妖兽,要不是赫连齐如此棘手,不至于连用了两次骨笛,减寿十年。   帝王霸业,哪朝不是千万枯骨堆砌起来的盛世繁华。   他为这个帝位已经付出了太多,回不了头,胆敢阻挡他的人都要死。   他逆着风,走下了山。      ☆、九   安国大将军奉旨清缴匪患,竟遇上妖兽袭城,为了救出辉月郡主和无辜百姓,壮烈殉国了。少将军扶着灵柩回帝都,全军素稿麻衣,举国悲痛,锦文帝下诏,悼念英魂三日服丧。   赫连城吊着一口气回了帝都就倒下了,昏睡了两日才醒过来,就听闻凉国国师霍昆率大军倾巢而出,从鹿京挥军直下,只消攻破了四大城关便可到达帝都脚下。   如今朝堂人人自危,锦文帝下诏命他为云威将军,率领赤羽卫携守城将士,和禁军将军一起护卫帝都。   暮色四合,他着一身白袍,坐在府里练武场前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云霭飘渺。   “夜风有些凉。”身后有人为他披上了一件厚袍,放下茶点,坐在了他的身旁。   “这些天辛苦你了。”他朝她展颜一笑。自他病倒,幸好有她细心照料。   意气风发的少年,被帝王与群臣的数只手推在乱世面前,一夜之间成为万众敬仰的救世英雄。   他一脸病容,一个人的时候容易郁郁寡欢,继承了父亲的职责,掌管了赤羽卫。他继承了剑与名,他继承了情与义,战火滔天,清风盈满袖。   “一点也不累。”孟初辞朝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夜妖兽袭城开始,她觉得自己能够以一己之力做些什么,不想再缩在兄长的羽翼下寻求庇佑。   “语迟中了青蛇奇毒,急得显王爷把沧城宫里医官以及城里所有的郎中全抓过去都说回天无力,幸好有位游医见多识广为语迟延缓了毒发,寻得龙葵草方可药到病除,虽说这草药稀贵非常,只要有这一线生机便是希望。”   群山环绕的芳华谷,不过是昔日的某位仙人在人间一处药园子,这位仙人不知去往何处得道,经年累月此处便成了无主之地。不过,赖有术法屏障,园内既有让花草生长的充沛灵气,也让此地免遭百年战火的侵袭。   沧城容家显贵不凡,正好有这么一块随意进出芳华谷的玉牌。   容殊哥哥待花语迟与自己终究是不一样的,甘愿为她去容家,甘愿为她去寻龙葵草。这一次,孟初辞没有在岑默珅和容殊身边随行左右,而决意留下来,照顾这个身负盛名的少将军。   常人面前,将军提剑辉若星辰意气风发,看似坚强到无懈可击,他需要有人陪着他。   不论世人因乱世推崇他,或是为战争失利诟病他,赫连城是英雄,从他面对敌人拔剑的刹那,她便这么认为了,并且深信不疑。   此刻,孟初辞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容殊不过是年少时的仰慕崇敬,而对他,也许是开始喜欢上了。   晚霞乘风破浪晕染了天际,流云飞渡暮色正浓。   “兄长们,正在去往寻药的路上,你且安心养伤吧。”   赫连城笑着点了点头,他不止有手中的长剑追忆,还有她作陪伴。   沧城南山下。云姬墓。   岑默珅安静的站在容殊身后,没有打扰他。   只是想来见你,不想如此波折。而今就算诸多不情愿,也是要去见一见他。   心中五味杂陈,指尖抚过墓碑一遍又一遍。   最终还是恋恋不舍的离去了。   沧城容府大门。   守门的家仆平日里随主子嚣张跋扈惯了,见二人非富非贵便要求见家主,不知是哪路探子软硬不吃不肯通报,守在一边的岑默珅和容殊,终于等到了长卿容御出门的时机。   “父亲……”   容殊还没有说完,反而被容御一把抱在怀里,四十来岁的人了哭得跟小孩似的。   “殊儿,为父终于活着见到你了。”   容殊的名字,是容御与云姬早就说定了,容殊的相貌,七分像云姬,三分像容御,容御与书房里挂着云姬的画像,十八年来日夜相对,实在是很好认。   自打云姬不知所踪,容御在帝都不知道掀了多少风浪,派出去的探子均都无功而返,容御急火攻心得了场大病,后来探得霍昆去了凉国,质问于他,反而说人都死了,摆明了就是要气死容御,容御也不是省油的灯,二人隔着万里也能给对方置气。   现下,两方拿出玉坠一凑,一块完整的玉牌纹丝合缝。   “快去鹤月楼,告诉王御史,今日家有要事不能赴约,改日登门再赔罪。”高兴得容御打发个小厮去通风报信,拉着容殊的手就进了门,吓得守门的那两个家仆虚汗淋漓。   帝国只手能遮半边天的长卿容御与帝姬的嫡子容殊认祖归宗,年龄最小排行第六,被称为容府六公子,又因其俊美非凡,让各大名门闺秀见之脸红心跳。传言其姿态风华,恍如谪仙,与新晋权贵云威将军,成了帝都双绝。   容御对这个老幺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听说容殊要去芳华谷,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那半块玉坠交给了容殊,并配了支亲卫队护送。   当天夜里,容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启程了,快马加鞭赶往芳华谷。   两日后。   云雾缭绕的群山间,一块斑驳的界碑依稀可见芳华谷三个大字。   容殊与岑默珅一人各持了半块玉牌拼在一块,烟云之中显现了道巍峨的山门,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玉树临风的两人持着玉牌踏步走了进去。随行的护卫们被云雾迷惑,只好留守在原地等候。   芳华谷虽久无人打理,但谷内药圃井然有序,药草繁长茂盛,拟造的湖泊和高山,迎风扑鼻的灵气药香,令人心旷神怡。要找的龙葵草,就在那座山峰上。   芳华谷仙障外,玄色衣袍的男子手持玉牌,踏进了山门。   “这芳华谷的信物玉牌,我凉国萧氏自然也有这么一块。”他勾唇一笑,意味深长。   那晚夜袭,骨笛召出青蛇不过是要赫连齐早入黄泉,不料竟错咬了花语迟,普通凡人沾一滴毒液便可断气,好在她血脉够强,能活到了今日,不枉他一番苦心。那个诊病的游医,不知是何方高人,拿假的龙葵草定会被识破,还有这出人意料的容家公子,可真碍事。   雾霭环绕的险峰之上,容殊摘得峭壁上的两株龙葵草,岑默珅用力把他拉上来。   一阵笛音随着雾霭飘飘渺渺。   “小殊,这笛音有蹊跷。”   岑默珅收好容殊给的龙葵草,凭他多年对音律的研习,仔细一回味,仿若似曾相识。   “夜袭那晚便有这笛声。小殊,快走。”   二人加快了下山的脚步,可往前没走几步仿佛全身都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一个鬼魅横在了路中央,他身着素色衣裳,可被层层血迹浸染,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长发覆面,指节泛白可见森森指骨,指甲薄如利刃,杀气翻涌。   容殊朝岑默珅眨眨眼,从小的默契,打不过就一起跑。岑默珅也会意的眨眨眼,心中默数三声,转身便跑。   幼时,岑默珅比容殊高一头,经常捉弄他。邻家先生庭院里熟了好多柑橘,两人禁不住嘴馋,翻墙摘果不想被人逮个正着,岑默珅朝容殊眨眨眼,便率先跑了,容殊气急败坏在后面一直追。此后与岑默珅出门,容殊一见情况不对就要马上跑。   这次,容殊跑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因为岑默珅又没有如约和容殊一起走,偶尔他会迎面朝揍上那些瞧不起自己或者容殊的富家子弟。这次,他朝鬼魅扑了过去,利刃穿透了他的胸腹,鲜血淋淋浸透了衣裳,岑默珅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死死的拽住鬼魅不让他向前一步。   “小殊,一直走,别回头。”   鬼魅笑了,另一只手掏出了他左腔的心脏,一口吞了下去。岑默珅与容殊与孟初辞,相依相伴共十六载,而梦里那样的山水画意,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大哥……”   歇斯底里在山间回荡,容殊心中悲痛不已,毫无生气的岑默珅倒在了地上。鬼魅舔了舔嘴唇,伸手朝他而来,身上传来剧痛,眼前一阵晕眩,他也倒在了地上,是不是他也要死了……   “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萧易寒从林中走了出来,斩草要除根,只有亲眼看见他死在自己面前才会安心,也许他是有些嫉恨了。   从岑默珅身上搜出龙葵草,看了眼容殊,冷笑一声,片刻也不想多待,朝帝都赶去。   如此天外福地,竟沾染了血腥,一些蕴含灵气的花草开始枯萎。      ☆、十   凉国数万大军兵临城下,驻扎在沧城城外,虎视眈眈。   自两方开战偃旗息鼓后,城楼议事厅就禁闭门扉,只听得纷杂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吱呀一声,几个将领疾步而出,领命回去调兵遣将。   “等很久了?”他最后一个走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她拿晚膳的食盒站在门外,如遇到了三月暖风,融化了锐寒如霜的眉眼,说什么嘴角唇边都带着笑。   “才来一会。”他长得高,她只能踮起脚伸手帮他整理好衣袍。   他顺势一搂,把她搂在怀里,“快放手,汤都要洒了。”   “嗤。”他笑了笑,气息从鼻孔喷在她的颈间,也不继续捉弄她,牵起她的手就往书房里走。   岑默珅和容殊去芳华谷的第三天,凉国大军势如破竹,连连攻克了四座城邑直逼沧城,赫连城旧伤还未痊愈,便从将军府搬到这城楼上住,披甲戴盔与将士一起浴血奋战。   城墙上旌旗猎猎势要割碎夜空,左边星星点点的数万大军压境,右边明明灭灭的合家灯火,这一道生死线,不知道要洒多少血和泪。新丧旧丧,连凭吊的片刻时机都没有。   “这柄长剑有名字吗?”   孟初辞为赫连城换好伤药,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冷碟放回食盒,转头就看见他在灯下檫拭长剑。   “有的。它叫追忆。”   “这背后可有一段情。”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下去。   “明日想吃什么?”赫连城自幼没有娘亲,怕是触到他的伤心事,孟初辞也不做深究,一边帮他整理好军情奏章,一边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禁莞尔。   他偏着着头,仔细的想了想,“你做的都好吃。”   送走了孟初辞,赫连城躺在榻上,手里抱着剑和衣而卧。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将军家中有把世代家传的宝剑,此剑有个不传之秘,每逢危难之际,需用至亲之血肉献祭此剑,便可英勇无比万夫难当,自然也就都化险为夷。   这一世,将军与妻子伉俪情深,并把此剑视为不详,极少动用。有一次将军在战场上遇险,妻子为了保全丈夫,顾不得家中幼儿,甘愿祭剑。传信兵把剑递给将军的时候,看到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落泪了。此后,将军身腰佩宝剑形影不离,将军称之追忆。   “情义百年后,何人可追忆?”   空荡的夜里,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剑鞘的花纹烙在他的掌心,刻在了心上。手中剑,有母亲的血,有父亲的血。抱着它,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抱着父母一样。   想起以前父亲在的时候,给他穿的衣襟袖口都绣上紫萱,大概这是母亲生前喜欢做的事。   剑下英魂无数,先祖们,是以云国为己任,守这江山一辈子,拿自己的、家人的、同袍的命来换这世人眼中的现世安稳。而这次,换他拿起剑,保护自己爱的人,保护这锦云之国。   他怎么能让她知道这把剑的故事,甘愿战死,也不愿看她离自己而去。他自成名便踏尸骨无数,战死殉国亦不枉他英明盖世。   城池渐入昏睡。   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中。   “怦怦、怦怦、怦怦……”   “啊。”他吃痛一声断喝,捂着心口坐起来,心脏在胸腔的跳动传过指尖,原来他还活着。心口留下一道弯疤,之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历历在目。   “瀛洲神君,你终于醒了。”这一句似惊似叹,宛如二人阔别已久。   面前的男子,墨发灰瞳俊容天姿,身披紫羽华衣,白焰护在他的左右,额上一抹堕仙印,更添了邪煞之气。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不过我不是你说的神君。”   “你是瀛洲神君容殊,晏池如今虽是堕仙,当年受你恩惠,今日将你遗失的心脏夺回来还给你,权当报答,无需谢我。而这些前尘往事,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来。”   “我不是什么神君,我只是个凡人。”容殊听不懂这个人莫名其妙说些什么,而这片幽暗之中,寻不到岑默珅的身影。   “你既然救得了我,定能救我大哥,我求你,救救我大哥吧,大发慈悲救救我大哥吧。”   容殊说道情急之处,差点给他跪下,好在晏池虚空一点,将容殊浮在空中。   “岑默珅气数已尽,我无能为力。”   晏池看着他极尽痴狂,哪有当年风华卓绝的半分模样,心中悲凉,无意道出了往事。   “天帝故弦麾下四大仙君,而在天庭威望最高当属东海瀛洲神君,可惜后来神君与天帝心有间隙,被天帝废仙身下界轮回,尝遍人间流离十世苦,才可再塑仙身重回九重天。”   “而现是天帝凌戈执掌天庭,对神君之事不闻不问,如今已是第十世,没有天帝的意旨,你死后被鬼差勾魂便入人世轮回,再难重返天庭。”   晏池抬手,盛着红色液体的琉璃瓶飘到了容殊怀里。   “我与十方妖魔夺得这妖神的心头血,虽堕为妖,却不至于忍受人世轮回之苦。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要怎么抉择,也全在于你。”   他深深看了眼容殊,拂开了黑暗,白焰踏在脚下,朝天边飞去。把妖神之力交给容殊,银笙也会这样做吧。   还是在山间遇袭的原地,药香扑鼻,容殊脚边是再也醒不过来的岑默珅。   他在岑默珅衣间摸索,果然找到了一株龙葵草。岑默珅自小心思缜密,将随身物品妥善安放,绝对不会弄丢任何东西。生前如此,死后亦如此。   容殊把外袍脱下,披在他身上,一把抱起他,往谷外走。   “大哥,我们回家。”   白日如炽,不知不觉泪淌了一脸。   夜风飒飒,与枯叶作舞,长灯亮如昼,照在行人心慌慌的脸上。   有人在这个时候扣响了显王府的大门。   “在下寒燚,在外四处游历偶得龙葵草,与辉月郡主有一面之缘,得知郡主病重,今日特来献上。”   “你有龙葵草?快呈上来。若解郡主之毒,定有重赏。”   “诺。”   显王府大厅内,萧易寒将龙葵草递给了侍仆,侍仆上前呈给了显王一看究竟,显王挥了挥手,示意游医前来相认,游医拿在手中仔细的辨识。   “确实是龙葵草无异。”   半个时辰,药煎好了,众人趋步来至郡主房前,显王喝退喂药的婢女,亲自拿起药碗一口一口吹凉,喂花语迟喝下去。   “恭喜显王,郡主得救了。”   侍立一旁的萧易寒,嘴角一扬,鼓起掌来,细微的粉末飘飘洒洒随之散播入尘埃中,被众人吸入鼻腔之中。   “只要郡主没有醒来……”显王无力的扶了扶头,怎么眼皮越来越沉,话还没说完便倒下去了。   须臾,一屋子的人接连倒下。   萧易寒走近睡梦当中的花语迟,利刃划破了她的指尖,他一手拿出胸口发烫的鹮符,一手将冒着血珠的指尖印在鹮符上。饮了血的鹮渐渐活了起来,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巨大的朱鹮穿破屋顶,在空中翱翔,雪羽上驮着两个人影。一阵激昂的鸣啸,朝凉国军营飞去了。   凉夜拥着烽火而眠,翻过身又迎来了破晓。      ☆、十一   沧城南山,又多了许多新坟。   泪早已流干了,活下来的人还是要笑着面对更残酷的命运。悼念完亲人,容殊牵着小妹,慢慢走下山。   “容殊哥哥,今晚为我和连城证婚吧。”   孟初辞淡淡一笑,寻常如昨日,邀他去看新排的戏一样。沧城仅仅八万守城军,迎战凉国五十万大军,现下大军围城又被阻断了各路驻军,沧城孤立无援,说不定下一刻,铁蹄就踏破了这云锦之梦。   “好。”容殊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长街一路走来,左手边是帝都的耀世繁华如影如幻,右手边是滔天的战火将山河失色焚成灰烬。白日灼灼,却生彻骨的寒意。   路过容府的时候,泛旧的灯笼挂在衰败的大门上,容殊顿步看了一眼,继续往城楼走去。   今早他匆匆从芳华谷赶回来,容御孤零零的坐在大厅里等着他,要带他逃出这座衰败的城池。他拂了容御的一番苦心,执意留在这里。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走。   容御走出容府的时候,一下老了十岁。护卫驾车疾驰,城外还有一家老幼等着容御汇合。这两日,沧城大乱,云锦之国昔日趾高气扬的朝廷命官大半数都各自携着家眷出城逃难去了。   天边一抹晚霞,醉倒在山头。   城楼厅堂内,披红挂彩,几位将军说说笑笑坐在一桌席上,盔甲上的血迹还未擦干,喜宴是寻常的四菜一汤。礼生侍立一旁,唱着贺词。   “一拜天地。”新人双双朝天地一拜。   “二拜兄长。”容殊正襟危坐在高堂上,代双方各位长辈受了这一礼。   “新人交拜。”新人互拜起身时,新娘高耸的发髻撞到了新郎的脸上,新郎吃痛得一声惊呼,满堂笑语。   “礼成。送入洞房。”   新郎掀起新娘的面纱,红烛软香玉面生辉,饮下交杯酒。   而后,赫连城牵着孟初辞出了门,站在城墙上看这漫天星斗。新房不过是赫连城临时起居的书房,喜宴有容殊作陪,而这片刻安宁的时光,是他和她的。   “我用这座城做聘礼,娘子可喜欢?”   “喜欢。”   “我以此星辰为嫁妆,夫君可喜欢?”   “喜欢。”   红衣艳如霞光,此情至死不渝。   偷来的这刻时光,期限将至。生命里最后的一程,他和喜欢的人终于结为连理。他喝过最烈的酒,他拿过最沉的剑,他记得所有最难忘的回忆,将余下的生命化作烈火在战场上燃烧吧。   赫连城匆匆换了战衣,前去布署作战,临走前,朝容殊肩上拍了两下,保重。   “连城,我等你回来。”   他朝她挑眉一笑,便匆匆消失在拐角。   最后一战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黑云压城,弩机箭簇密如麻,箭雨破风断瓦,孤城在冷夜中萧瑟摇曳。盈千累万的士卒高举着兵戈冲杀过来,叫喊声如浪,城墙上射下的流矢带着焰火万箭齐发,倒下了一人再来一人扑上,攻伐的速度并未滞泄半分,攻城槌反复撞击势要破开城门,士卒为了冲上城楼而不倦登云梯,斑驳的城墙下堆积尸骸如山。   天方肚白,黎明破晓。   一夜苦战,双方将士均已疲惫,犹有余力的凉国没有乘势直上,竟在此时鸣金收兵。   赫连城疾步寻找孟初辞与她并肩而站,见她安然无恙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云国在劫难逃。小辞,你会怨我吗?要是没有我,你早可以随容殊……”   “没有你的地方了无生趣。我从来都没有如此肯定过。”   孟初辞扣紧了彼此相握的手,十指连心,把她的心意传达给他吧。   和他相视一笑,自从选择和他站在这里,有他就足矣,生亦或死她都会随他在一起,一切只要相信他就好。   远处,凉国昨夜疲战的军队朝两边迅速散开归营,另有一方大军迎面而来。而这座孤城什么都没有了,兵械残破,战力不足万余。   “战死方不愧我云国儿郎。”   赫连城提着剑,领着余下的将士,队伍里还有许多城中百姓手持兵刃,准备拼死决战。残破的旌旗在风尘里张牙舞爪,势要在山河破碎前殊死一搏。   飞沙走石的大军渐渐迫近,这才看清,那一个个体型高大的并不是身强力壮的士卒,他们是……怪物啊。行军离沧城越来越近,守城士兵不由喉咙发紧双膝酥软。   什么军队,分明是成千数万行走的妖兽。他们呼号着发笑着,朝城池袭来。   “初辞,一定要活下,活下去才有希望。”   容殊笑着朝孟初辞道别,朝前方战场上走去。   “容殊哥哥……”   孟初辞吼得撕心裂肺,看着容殊远走的背影,盛满决绝和悲凉。   这一生,无论什么都是要靠自己来争靠自己来取,如晏池所言,前世修仙,今生为人,一生荣宠亦或颠沛流离,他都可以不在乎,战火倾国,他想要保护至亲的人不再受伤害,哪怕他再将坠入无尽的喑暗,她还在等着他,他要去找她。   仙者自诩清高,无非道貌岸然。   “一切都是真的,废了前缘也罢。”   容殊拿出琉璃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下咽后变得滚烫,顺着咽喉流窜到四肢百骸,心脏怦然颤动,涌现出无尽的力量让血液澎湃沸腾。束发的玉簪砰然掉落,墨发三千一盖倾洒在白衣上,晕眩着淡淡辉光,半明半暗的脸庞上,狭长的琥珀瞳亮如灼日。   “开城门。”   容殊试着握了握拳头,又舒展开,左手毫无发力便推开了千钧重的城门。迎着大军而行,走到城门五十步外,与妖兽们不期而遇。   排山倒海的妖兽,嗅到了那阵陌生而强大的气息,不敢上前再走一步,有胆怯的开始想往后跑了,可惜夹在多数当中动弹不得,整支队伍变得躁动不安。   片刻后,空中一阵鸣啸,雪羽红衣的朱鹮飞旋而来,与妖兽大军一样停在了原地,再不敢飞上前半步。朱鹮背上的萧易寒用短匕首挟着花语迟,心思叵测。控兽师们说大军滞泄不前,战局有异,他带上花语迟驱着朱鹮来到阵前。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萧易寒故作镇定一笑,那日鬼魅明明将他们……   “容殊你坠邪道了吧?数万妖军围城,今日沧城势在必得,念我们相识一场,只要你不插手,我萧易寒以凉国未来储君的身份保你和孟初辞二人无恙。”   “数万妖军?”容殊嗤笑一声,嗅到不同寻常的气味,“不过是你凉国利用妖化,将战俘阶下囚或是贱民奴仆变为这些半人半妖的怪物罢了。”   伴随妖神之力的厮杀掠夺,也衍生了许多疾患,妖化便是其中最为普遍的症状,妖毒剧烈残留体内无法化解,通常被妖化的人会出现排斥症状致死,极少数能克服妖化活下的人,也是半人半妖的怪物,生不如死。没想到凉国已经试验出如此成功的大规模军队,而驯化半兽人的功劳离不开那些凉国控兽师。   “能为帝国效力便是死得其所。容殊,我知你有几分能耐,可是你别忘了花语迟啊。”萧易寒冷笑着,顾不得他为何能一语道破了帝国多年的筹谋,持着匕首又抵进花语迟的颈项一分,纤细的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渗了出来,丝丝香甜的气息,随风飘散到空中,让数万半兽人欢心鼓舞。   “你费尽心思劫走花语迟,是因为幽族血脉能让控兽师更完美的掌控半兽人。胆敢再伤她半分,试试看。”容殊嗅到了那丝香甜,感到了大军中的异样,狭长的琥珀瞳蓄满了哀伤,尽力控制住体内游走的力量。   显王云拂自诩风流一世,而在游历后抱回了个女婴,传言道,这个女婴并非显王骨肉。而后,先帝崩殂,显王无意朝堂,反倒是辅佐锦文帝继位,为这个异姓女儿请了道恩旨,此后花语迟名正言顺成为他显王云拂最疼爱的辉月郡主。   “容殊,容殊,他要我身上的血,不会加害于我,你赶紧走吧。”花语迟泪眼婆娑,临了还能再见他一面,已是莫大的恩泽。不管他是人是妖,他都是容殊,是她倾心恋慕的容殊,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容殊,你要是舍得离她而去,早就随容御逃去海外。云国不过是具华丽的空壳,容殊站到我这边来吧,等我一统九州,还你们一个天下太平。”萧易寒一字一句蛊惑着,朝容殊伸出手。   “容殊,我一直都喜欢你。”   如果她是他受制于人的软肋,那么,花语迟悄悄摸上萧易寒持匕首抵住自己的右手,用力朝自己颈项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自己的衣裙,染红朱鹮雪白的羽翼。   惊慌失措的萧易寒用力捂着流血的伤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去,战场大局皆被抛到脑后,抱住她催着朱鹮即刻速返大营。      ☆、十二   “别碰她。”   体内的妖神之力再也控制不住,滔天的杀意铺面袭来,万千流云从他身后逐来遮蔽了日光,刹那间天昏地暗。   队伍靠前的一只半兽人察觉到了这股气息不再只是威压震慑,而是转变为凌冽暴戾的杀戮,眼中的惊恐畏惧渐渐淡去,骨子里的好胜狠厉在沸腾,被激起了殊死一搏的决绝。低低咆哮一声,引来同伴们一齐嚎呼,数万半兽人的嘶吼渐成排山倒海之势。   他抬头,右脸上闪现出一道梵印,似花非花,似字非字,从额角一路蜿蜒而下开至下颚。虽是散落的墨发如泉,白衣常悲,却不带一丝人气。此时的他,已经不算是人了。   一双狭长的琥珀琉璃瞳,泛着幽冷的光,仿佛能透过厚厚的皮骨看见他们跳动的血管,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鲜血的味道,心中蠢蠢欲动,嘴角噙着笑,看在眼中的一切宛如死物。   半兽人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呲牙裂目一拥而上,他不闪躲不避让,举手凭虚聚成一道气刃,所过之处锐不可当,斩掉了一地碎肢残躯,鲜血喷在他的白衣上,渐渐晕成花海。   他前进的方向是凉国军营,身后铺满一条尸骸血路。半兽人早已经完全不受凉控兽师掌控了,疯狂的扑上来想要撕碎他,数以万计的半兽人把他围在中央,被屠杀的形势并没有丝毫撼动。   心脏在怦怦跳动着燃烧着,他体内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脑海中萌生出异样的错觉,这样的杀戮仿佛是种天性,而他已经迷失在这强大的力量中。   “太弱了,没有存活的价值。”   近身的半兽人全倒下了,他趁空隙,聚力一掌拍于地下,数千气刃破土而出,半径百米的半兽人无一生还。血雨灌溉在这片焦土上,这些尸骸作为大地的养料,不知来年能否长成为茂盛的森林。   濒死的时候,求生的意志会非常强,人是这样,妖也是这样。余下的半兽人们出乎意料迸发自身的战力,不过,在卓越的妖神之力面前,如同儿戏。最后一个半兽人倒下的时候,他一衣血迹已经风干成黑褐色。   此一役,足以震慑三军。他畅通无阻的走到了萧易寒面前,层层军士把他们俩隔开,尖锐的利刃对着他,而握着兵器的双手却都在颤抖。   琥珀色的眸子一扫,他笑着伸手拂开了刀枪剑戟,蛊惑着将士朝左右各自分开一条路,仿佛这场千军万马的阵仗,正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萧易寒抱着没了生气的花语迟,被定在了原地,就这么眼看着他走到了面前,接过她抱走了。   “容殊,我得不到她,你也一样。”萧易寒仰头大笑。   “她心里从来都只有我容殊,至于你,什么都算不上。”   心中怦然一动,游走百骇的力量正在极快的消亡,每抽掉一分,便多一分钻心的痛,妄自动用神之力遭反噬了。   容殊抱着花语迟,一步步在破碎的山河里走远,被青山隐去。   身体沉重不堪,他已无力再行,临睡前,他划破了手腕,将血喂进花语迟嘴中。   传言,妖神心头血,起死回生披泽万物。   梵印在渐渐淡去,眼皮缓缓合上,连同耳畔汹涌如浪的攻城杀伐之声一同消弭,世界是一片死寂。      ☆、十三   六界垂涎妖神之力,靡战动荡了二十年,最终在骨山血海中出现了五位佼佼者,这场旷世杀伐方止。   天际云层之上的五个方向,各自有一抹颜色疾驰而来,到了面前才停下来。   “这种熟悉的气息,原来是因为你们和我一样啊。”碧衾高兴的笑起来,一弯湛蓝一抹碧绿的眸子璀璨耀人。   “好漂亮的异瞳色。”最小的季萤倾髻雪衣,看上去和人间八岁的女童一样,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夸赞起来。转眼看到梓汐桐踏着流云而来,便欢喜的依偎过去,“汐桐姐姐,季萤好想你。”   “哎呀,今天正好人聚齐了。”黎临虽是慵慵懒懒的神情,骨子里的骄傲和不服输,才是他赖以存活的信仰。“不如凭各位的实力来定个头目,才可方便行事。”   众人闻声侧目而来,强者为尊的道理从创世开始便变流传下来,而他们哪个又不是浴血百战博得一身荣宠。   “好,你想怎么比?”容殊饶有兴致,琥珀色的眸子发亮。   传言,妖神躯体分别对应了不同的神之力,不知他们拥有怎样的神技,一较高下正合心意。   “各位,天帝还在九霄宝殿等着,还是早做决断吧。”侍立一旁的梅良缘忍不住提醒道,他一早便奉命前来迎接五妖上天庭,对他们所怀的神之力也倍感新鲜。   “我们来猜拳豁指头吧,以一个时辰为限,输的出局,赢到最后的就是老大。大家各凭本事取胜,既不伤和气又不让歹人得势。”梓汐桐挑眉笑,紫发轻扬顾盼生辉。   “汐桐姐姐的提议好。”小季萤即刻举手赞成。   “猜拳游戏么,我可不曾输过。”碧衾自豪的看向另外两个没有说话的人,目光带着挑衅。   “是吗,待会可别输了哭鼻子哦。”黎临回敬一记眼刀,对头目志在必得。   “大家都同意,那么开始吧。”容殊倒是端得一派风轻云淡。   “石头。”   “剪刀。”   “布。”   五个人聚在一块异口同声,话音刚落输赢即见分晓。   各自的梵印在瞬间闪现,守在一旁看戏的梅良缘,眼睛都快跌出来了,这五妖竟然在瞬间消失不见了,就连气息都捕捉不到,这是何等的神技,果然不是和自己同一个层次的。   碧衾显出左眼的梵印,他在话落之时,最快张开了幻梦结界,而在梦里,他就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定住了众人,他往战局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和臭狐狸一样出了剪刀。碧衾邪笑着露出两只虎牙,把他们的手都掰成布,这下一局就定胜负了。   就在碧衾解开定身术,开口宣布结果之时,一阵耀眼的白芒闪过,没有他的指令,整个幻梦结界里的一切竟然都停止住了,就连自己也维持着张嘴的姿势呆立不动。   季萤歪头笑着看他,一道梵文以脚踝为中心盘旋,上下延展。   梓汐桐的身后张开庞大的羽翼,左翼随着飞羽上闪现的一道梵文,而原来紫色的羽翼瞬变成白色,把时间调回到碧衾做好手脚后宣布结果前,朝着时光的空隙飞去。   只要在这时把碧衾掰动成布,再穿回现在的时刻,让季萤将停止时间关闭,到时候碧衾开口而结果已成定局,想悔都来不及,覆水难收,这一局稳胜。最后和季萤决战,输赢都无妨。   “不好,中计了。”   季萤解开停止时间之后,碧衾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梓汐桐虚晃一阵,惊觉发现是幻术。再看自己和季萤出的是剪刀,而其他三人都是石头。他用幻术遮住了我们的眼睛,引导自己和季萤出了剪刀,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而其他两人不知是怎样破了幻术。   “白龙、紫鸾出局。”容殊笑着宣布结果。   梓汐桐带着季萤大大方方的站在旁边看余下的比斗。   “石头。”   “剪刀。”   “布。”   碧衾见自己瞳术丝毫不占优势,继而转攻为守。黎临察觉碧衾要出剪刀,显现梵印的右手顺势出石头,而对面的容殊也即将伸出了两根手指,黎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阵窃喜。   那只修长的手渐渐舒展开,竟然是布。而发觉真相的他想抢先伸出两指,却惊觉自己早已动弹不得,已经落了下风,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旁边的碧衾一脸不可置信,原是蛊惑黎临,而要伸的手指,突然失去了控制,被外力缩了回去。这场比试没有任何投机取巧,那个人身上的威压远甚于自己,实力亦是。   “碧眼、狐狸出局。游戏结束。”   “所以我赢了,有异议吗?”容殊笑道,扫视一遍众人。   “没有。”众人摇头,“老大,我们是有名字的。”   大家一一报上姓名,最终有了以下排行,容殊为首,黎临为次,碧衾为三,梓汐桐为四,季萤为末。   碧衾对自己屈居狐狸之下,颇有微词,加赛一场,可惜的确是奈何不了黎临。   黎临性子洒脱不喜束缚却能洞察人心,根据此人生平喜恶习惯等种种迹象,推断出这个人的下一个动作。早年周游天下,最喜欢的美景是冥界九幽碧桃,最爱喝的酒是夙丹虹的红尘醉。   碧衾除了擅长幻梦之外,还热衷于唱歌,并且认为灵魂歌者没有词的哼哼,也是天籁之音。   梓汐桐拥有绝色之外还多了一份英气,会做出各种勇气无限的事情,比如,火烧仙宫。   季萤家住极北之地,最喜欢白色,特别宝贝一只雪狼,大抵年少都喜欢热闹,常常下界扮作凡人,赏猎各地风俗。   他们性格迥异却一见如故,大抵与所怀的妖神之力相关。继承这份力量,更是继承了这份责任。   谋划好今后的应对之法,虽不能事事策尽,有四分胜算在握,是个不错的开端。   而这场漫长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梅良缘在原地等得无聊至极,好在五妖按时回来了,“诸位,既然要事已办妥当,随小仙去往九霄宝殿吧。”   上仙慕梗七在《七更风云》中撰写道:妖神之力动乱六界,二十年动荡平息后,天帝凌戈在九霄宝殿召见五妖分封授命,令其立刻前往各自属地任职,以表嘉奖实为□□。   走出九霄宝殿后,五妖乘云往下界去了,此后天各一方。   容殊去了北羌镇妖寺,一入九层妖塔八百年。   快到千年之期,碧衾果然前来赴约,以醒魂珠替容殊镇守九层妖塔,容殊解了禁锢,一身清爽。   那曲《兰涯歇》在最喑暗的时光与他相依相伴,也会让他常常情不自禁想起那些往事。   云霭飘渺,恍惚间又回到了八百年前。   他给花语迟喂下妖神之血,便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已是黄昏。   最终凉国攻陷了沧城,帝都皇城内锦文帝自缢,云国被战火抹去不复存在。最后一役极其惨烈,男儿们以血肉为盾,抵死奋战,云威将军与妻亦战死于城门下。凉国屠城三日,残弱的将士,孤城的百姓,无一幸免。   他拍醒了睡在一旁的花语迟,她是活过来了,这样的她,也不算是人了吧。不记得他是谁,不会言语,只有身体活过来了,再也不会对他笑的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月后,他精心饲养的花语迟,皮囊腐朽化为了灰烬,一身枯骨轰然倒塌。他笑着笑着,泪水夺眶而出。   这条路上,没有我爱的人,没有爱我的人。   “我们现在去哪?”   碧衾歪头问容殊,前方云蒸霞蔚甚是好看。   容殊回神,朝碧衾一笑,“去西京扶荼山,找汐桐。”   他等所怀妖神之力,千年之约自是为了妖神。   两抹浮云疾驰在天际,瞬间消失在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文,献给容禾即将到来的二十一岁 《半容妆》取自于容殊的右脸梵印,容殊对妖神之力的掌控越娴熟,梵印在脸上的位置也会有些微调整的变化。 容殊此名来自笔名簪华生?容禾(通常自己简称容禾),原来是想拿【容禾】为故事主角,不过看着变扭就改作了容殊。 《半容妆》属于妖怪系列正文的第二个故事,希望你能喜欢。由于妖怪系列大致走向已定,有喜欢的妖怪可以和容禾预约,评论里面留言,我会看的。第一次放在网站上面,心中些许揣测不安,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想看妖怪系列另外三篇的朋友,可以询问容禾要链接。 《半容妆》人物插画集只有一部分,容禾没钱请插画师,各位先将就着看吧。 关于妖怪系列正文故事,我们明年见。因为容禾要找工作了,不能一心扑在小说上面。 我不知道我一时脑洞的妖怪系列能走多远,这是坚持写故事六年,想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最后插播一条广告,墨上汀兰文学社接引群□□号:415610283 这是容禾的文学社,请大家多多支持,期待更多热爱原创的朋友加入。 容禾出品,必出精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